歸向心靈的桃花源
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副教授
許華峰
「烏托邦」(utopia)一詞來自托馬斯‧摩爾(Sir Thomas More)的《烏托邦》,該書勾勒出對理想群體與社會的共和國圖像。而中國文學作品中,有相似理想生活圖像的書寫當推陶淵明的〈桃花源記〉。
〈桃花源記〉以武陵漁人為敘述視角,順著他的行跡,誤入「林盡水源」的山中小口,構築出「土地平曠,屋舍儼然,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。阡陌交通,雞犬相聞」且怡然自得的理想世界。據村中人透露,他們的先世為了躲避秦時亂政找到此處,此後不再與外界交通,「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」。漁人離開後,雖「便扶向路,處處志之」,其後的郡守與劉子驥仍不得探訪該處,無法復返。由此,「桃花源」成為理想中民情醇厚、平靜安逸的他方世界。只是這個他方世界,不在冥界幻處,而是在現實世界的偶然轉角處。東晉末年,時局動盪,戰亂頻仍,繇役繁重,人民四散逃亡。陶淵明刻意描繪了理想的桃花源生活,無非是現實世界的否定,也可說是對生命安頓的企求。「借問遊方士,焉測塵囂外?願言躡清風,高舉尋吾契。」(陶潛〈桃花源詩〉)「塵囂外」在深山野林?是僻壤窮鄉?陶淵明已在〈桃花源記〉中明白揭露,那應該是「忘路之遠近」且「不足為外人道」的心靈原鄉,唯有反求諸己,忘卻心機,解開勞俗束縛,才能真正「躡清風」,身歷桃花源。
不同於西方對於政治制度、社會秩序的理想「烏托邦」世界,陶淵明將理想生活建置在「心靈原鄉」。這樣的思考脈絡,也展現在盛唐詩人王維的〈桃源行〉、〈藍田山石門精舍〉等作品中。
〈桃源行〉是王維十九歲的作品,承襲著〈桃花源記〉的寫作規模,書寫年輕王維對美好生活的想像。「漁舟逐水愛山春,兩岸桃花夾古津。坐看紅樹不知遠,行盡青溪不見人。山口潛行始隈隩,山開曠望旋平陸。遙看一處攢雲樹,近入千家散花竹。樵客初傳漢姓名,居人未改秦衣服。居人共住武陵源,還從物外起田園。月明松下房櫳靜,日出雲中雞犬喧。驚聞俗客爭來集,競引還家問都邑。平明閭巷掃花開,薄暮漁樵乘水入。初因避地去人間,及至成仙遂不還。峽裏誰知有人事,世中遙望空雲山。不疑靈境難聞見,塵心未盡思鄉縣。出洞無論隔山水,辭家終擬長遊衍。自謂經過舊不迷,安知峯壑今來變。當時只記入山深,青溪幾度到雲林。春來遍是桃花水,不辨仙源何處尋。」王維詩中有攢聚在藍天白雲中的樹,遍生於千家的繁花茂竹,月明日出,松下雲中,盡是一片恬靜祥和的景致。晚年潛心修佛的王維,隱居藍田山中的輞川別墅,用〈藍田山石門精舍〉一詩,紀錄遊佛寺的經過:「落日山水好,漾舟信歸風。探奇不覺遠,因以緣源窮。遙愛雲木秀,初疑路不同。安知清流轉,偶與前山通。舍舟理輕策,果然愜所適。老僧四五人,逍遙蔭松柏。朝梵林未曙,夜禪山更寂。道心及牧童,世事問樵客。暝宿長林下,焚香臥瑤席。澗芳襲人衣,山月映石壁。再尋畏迷誤,明發更登歷。笑謝桃源人,花紅復來覿。」一開詩即用輕快的筆觸寫著傍晚時分,盪漾著輕舟,任由晚風吹拂,景緻美好,心情愜意。這當是詩人內心感受的自然流露。順著水路,以為到了盡頭,「安知清流轉,偶與前山通」,這意外的轉折,曲徑通幽,見著了四五個僧眾,在松柏下逍遙閒適,參禪、誦經,遵循日常節奏,自有一方天地。臨行前,詩人又四處登覽,牢牢記著山寺的一景一物,相約下次桃紅柳綠時節,將再登訪。看來深山發現的既是淨土,更是詩人心嚮往的恬靜樂土。
詩人失落於現實世界後,轉而歸向於「心靈原鄉」的企求,也是桃花源象徵的表現手法之一。孟浩然〈武陵泛舟〉與李白〈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〉屬之。
根據《新唐書‧孟浩然傳》紀載,孟浩然「少好節義,喜振人患難」,四十歲應舉仍舊失敗。王維欣賞孟浩然才華,私邀來到官署,卻巧遇玄宗。玄宗早已聽聞孟浩然才華,要他當場誦詩,孟浩然吟詠了《歲暮歸南山》:「北闕休上書,南山歸敝廬。不才明主棄,多病故人疏。白髮催年老,青陽逼歲除。永懷愁不寐,鬆月夜窗虛。」詩人原來只想抒發個人感懷,未料玄宗頗有怒色,並回應:「卿不求仕,而朕未嘗棄清卿,奈何誣我?」孟浩然失卻了在皇帝面前大展雄才的機會,後更無視韓朝宗的薦舉,從此放浪江湖,隱逸終生。孟浩然〈武陵泛舟〉是他遊歷湖南一帶,借景抒情之作。「武陵川路狹,前棹入花林。莫測幽源裏,仙家信幾深。水回青嶂合,雲度綠溪陰。坐聽閒猿嘯,彌清塵外心。」孟浩然承襲陶淵明「桃花源」超脫塵世的象徵,「莫測」、「幾深」都在描繪該處幽深且撲朔迷離的神秘。閒坐船上,聽得猿聲,一向被視為淒涼、哀愁的猿猴叫聲,因為詩人心中悠閒自得的投射,聽來也變成「彌清塵外心」的美妙音聲。由此,理想的世界不一定是現實客觀的存在,也可以是詩人內心主觀的想望。
又如〈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〉,是李白極少數的題畫詩。全詩30句,前半段先描述出雄偉壯觀的山水圖,讚歎畫家妙奪天工的本領。再經由鏡頭的流轉,描寫畫作的各處細節。最後詩人自抒情懷,「長松之下列羽客,對坐不語南昌仙。南昌仙人趙夫子,妙年歷落青雲士。訟庭無事羅衆賓,杳然如在丹青裏。五色粉圖安足珍,真仙可以全吾身。若待功成拂衣去,武陵桃花笑殺人。」詩人將畫作中坐在松樹下的仙人,指為西漢時成仙的南昌尉梅福,仙鄉的美好讓作者心嚮往之。從幻象中清醒後,李白想趁早尋仙去,如果等到功成身退再桃源歸隱,時間似乎太遲了些。這首詩一反過去李白對功成身退的否定,實因作品成於長安放還後,安史之亂前,有著詩人對時代的失望與失落。
「桃花源」塑造出中國文人心所嚮往的理想世界,也是時局危難之際文人身心安頓的心靈圖像。雖非文壇全貌,也體現了中國老莊哲學中隱遁出世的精神內涵,更是中國文學中別於西方制度烏托邦的世界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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